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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申揭秘張大千的摹古生涯

  來源: 中國書法雜志

  由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藝術(shù)與出版研究中心、四川張大千研究中心(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主辦的“五百年來一大千——張大千文獻(xiàn)展”于2018年6月8日在浙江大學(xué)開幕。這是21世紀(jì)以來有關(guān)張大千的較為重要的一個文獻(xiàn)展。作為20世紀(jì)中國最具傳奇色彩和卓越成就的畫家之一,張大千一生留下了豐富的文獻(xiàn)資料,基于此,本刊特策劃張大千文獻(xiàn)專題,刊發(fā)張大千研究專家傅申(訪談)、陳筱君、田洪、舒建華等相關(guān)研究文章,并配發(fā)有關(guān)張大千的各類文獻(xiàn)圖版,涵蓋畫冊、展覽圖錄、研究著述、生平交游、藝術(shù)創(chuàng)作、海外生活、古畫收藏、家世、情感等各個方面,意在從全新視角,全方位立體呈現(xiàn)張大千傳奇而輝煌的一生。

話題張大千——王叔重專訪傅申話題張大千——王叔重專訪傅申

  作者按:2010年11月,傅申先生來滬,在陸蓉之老師的引薦下,我得幸在幾天里四次見到傅先生。多年來,每每與傅先生在一起時,不論是談?wù)摴艜嬤是閑聊,總離不開張大千這個話題。而這一篇專訪,雖然發(fā)生在六年前,但依然可以作為這八年來,就張大千問題的總結(jié)。

  六年前某日,傅申先生來滬,我與內(nèi)子陳含素陪伴多日,就張大千等問題和傅先生進(jìn)行了一次促膝長談,然而一直未能整理成文。六年來諸多事情,今天看來都發(fā)生了變化,我曾兩度去過摩耶精舍,拜祭張大千先生;徐雯波女士和保羅先生也相繼離世;張大千作品價格屢創(chuàng)新高;各類有關(guān)張大千的展覽活動也多了起來;各方面有關(guān)張大千的話題也得以被重新談?wù),種種跡象都預(yù)示著新的藝壇發(fā)展方向。

  在張大千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際,由田洪和我在浙江大學(xué)所策展的“五百年來一大千——張大千文獻(xiàn)展”展覽之際,特將此專訪整理供《中國書法》首發(fā),以饗同好。

張大千與夫人徐雯波在摩耶精舍賞花  私人藏張大千與夫人徐雯波在摩耶精舍賞花  私人藏

  王叔重:1949年跟隨張大千離開大陸的第四任夫人徐雯波女士現(xiàn)在還在世嗎?

  傅申:徐雯波女士已經(jīng)過世了。

  王叔重:哪一年?

  傅申:好像是前兩三年吧,究竟是哪一年我也不知道,在美國的“環(huán)蓽庵”過世的。

  王叔重:她是后來回美國了?

  傅申:是的。在成都的時候,徐雯波是張大千房東的女兒,服侍張大千,也喜歡畫畫,要跟張大千學(xué)畫。他不收,他喜歡這個女孩,大概那個時候就想將來要娶這個女孩,所以不要收為弟子。他這方面很講究,不能把學(xué)生娶作老婆,所以后來他們就結(jié)婚了,在巴西也生了小孩。

  因為臺灣的“摩耶精舍”待張大千逝世后就捐贈了,所以徐雯波女士就回美國“環(huán)蓽庵”了。

  張大千在美國“環(huán)蓽庵”住了不到六年的時間,因年老思鄉(xiāng),加上好友相邀,1976年便有定居臺灣之意。1977年選址在臺北郊外山溪分叉的小島上,兩岸有小山,樓頂可以望見臺北故宮博物院。造園一年有余才落成遷入,張大千請臺靜農(nóng)為題“摩耶精舍”,意思是“大千世界”。這個園子是繼他所造的“八德園”之后,完全由他在空地上設(shè)計的住屋畫室和園林。他按照他自己的理想建“摩耶精舍”,做了大畫室、小畫室、會客室、庭院,還有兩個亭子,是連在一起的雙亭,一個高一點,一個低一點。一進(jìn)大門就有一個魚池,有松樹。在后院還可以烤肉,自己又做了泡菜。

  “摩耶精舍”的修建,張大千花費了幾年的時間。他生前就告訴兒子,說這個房子待他死后捐給當(dāng)?shù),后來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接管,成立“張大千紀(jì)念館”,公開定期開放。這真是張大千非常聰明的決定。

臺北摩耶精舍留影  私人藏臺北摩耶精舍留影  私人藏

  起初張大千在美國加州發(fā)現(xiàn)了一塊大石頭,有一點像臺灣島的形狀,重達(dá)五噸。后來張大千把家搬回臺灣,他不管什么困難,通過董浩云的海運把這塊石頭運回“摩耶精舍”,就豎立在“摩耶精舍”的后院里面,講好我將來的骨灰就埋在這個石頭下面,這塊石頭就等于他的墓碑一樣,叫作“梅丘”。這個等于他的一個落葉歸根的地方。他的很多親戚現(xiàn)在都住在加拿大了,在加拿大的西岸,西雅圖再過去一點,西雅圖是美國的,有很多華人住的一個城市,風(fēng)景很好,氣候很好。

  2011年年底,張大千兒子保羅和他的女兒們來臺灣,問我他們父親的事兒,我就講起“摩耶精舍”,張大千考慮得很周到,他把生前身后事都處理好了,而且捐出去。你們后人可以不用管,當(dāng)?shù)匕才湃藛T在那里打掃,開放給后人參觀。他養(yǎng)的鶴、猿猴都還住在那里。

  王叔重:那些動物現(xiàn)在還在?

  傅申:嗯,當(dāng)然有的死了,有的又換了,但是那個地方維持得很好。他兒子保羅就講,真的要是交給他們的話,子女為了財產(chǎn),可能就荒廢了,沒有辦法像現(xiàn)在維持得這么好。張大千把自己的身后事都規(guī)劃好了。很多收藏家死后,就會出現(xiàn)為了財產(chǎn)后人紛爭的情形。

  再講到在美國,他們此前是住在巴西的“八德園”!鞍说聢@”是一個農(nóng)場,賣給他的時候價錢不貴,他就買下來,而且周圍有山,像個盆地。他說這很像成都,讓他想起家鄉(xiāng),他喜歡那個地方,就買下來。他重新造園,把二千多株各色玫瑰花盡數(shù)拔除,種他喜歡的梅花、芙蓉、秋海棠、牡丹、松樹、竹子等,完全是東方的品種,很多都是特別的種類,從日本等地運來。張大千又加種了很多柿子樹,柿子素有七德,張大千再增加一德,名曰“八德園”。“八德園”沒有湖,他開了一個五亭湖,挖起來的土,堆一個小山丘,小山丘上面又蓋了亭子。湖的周圍蓋了五個亭子,因為在巴西時常下陣雨,陣雨的時候跑就來不及了,所以沿湖蓋了好多亭子,隨時避雨,園子整理得很好。

張大千  國畫匡廬云海中堂  香港鐘志森藏張大千  國畫匡廬云海中堂  香港鐘志森藏

  王叔重:您去過“八德園”嗎?

  傅申:我去過。

  王叔重:是什么時候?

  傅申:1989年,我去的時候,張大千已經(jīng)離世了。張大千是從1954年夏天開始造“八德園”,一直住到1970年左右。

  地點是在巴西圣保羅市的郊外,占地面積為巴西畝六點五畝(約合中國220畝),張大千為紀(jì)念王維,為之起名叫“摩詰”,所以張大千有方“摩詰山園”印。此地圣保羅市政府是計劃將來人口超過三百萬的時候,用來蓄水、筑水壩、筑水庫,供應(yīng)城市用水。他當(dāng)初買的時候并不知曉。后來“八德園”經(jīng)營好了,圣保羅市人口增加了,慢慢向西發(fā)展,政府要征收回來。

  于是在1969年秋天,張大千在美國加州卡米爾(Carmel)買了一處房子,離開了“八德園”。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治療眼疾。此前他造“八德園”時,因為搬來了很多大石頭。有一次,他協(xié)同搬石時,造成眼睛微血管破裂。這之后,他因為患有糖尿病,眼睛壞了一只。從那以后他戴著的眼鏡,一邊是黑色的,變成獨眼龍了,一只眼。我在一本書里面看到一張照片,是攝影家照的。照片里的他,是獨眼龍了。雖然目疾嚴(yán)重,然而適應(yīng)以后,張大千也能用一只眼來作畫。他曾請朋友為其刻“一目了然”(王壯為刻)“獨具只眼”(曾紹杰刻),可以看出他的信心。

  圣保羅市政府決定修建水庫,張大千他們就搬到了美國。卡米爾的房子只是普通住宅,院子不是很大,所以張大千起名為“可以居”,意思是勉強(qiáng)可以居住?谞柕臍夂驕睾,全區(qū)蒼松古柏,風(fēng)景宜人,他很喜歡。

  1971年6月,張大千在“可以居”附近的“十七哩海岸”小半島的公園住宅區(qū)重新購置了一處有較大院子的住所,因為庭院周圍松竹蔥綠,命名為“環(huán)蓽庵”。張大千將院子里的橡樹拔除,造了一個大畫室,挖土為池,累土為小丘,建了一個小亭叫“聊可亭”。種了很多日本、越南運來的梅花。又從巴西運來“筆冢”碑石,樹立園中。因為他畫畫,經(jīng)常有毛筆用壞了,或用禿了,象征性地埋在一起,成了一個筆冢,表示他非常勤奮。

  張大千與四弟子(左起孫家勤、張師鄭、沈潔、王旦旦)合影于八德園  臺北羲之堂供圖

張大千與郭有守在八德園內(nèi)參觀筆冢石碑  臺北羲之堂供圖張大千與郭有守在八德園內(nèi)參觀筆冢石碑  臺北羲之堂供圖

  王叔重:您是1989年去的“八德園”?

  傅申:我是準(zhǔn)備研究他,同時要在1990年到1991年辦張大千的展覽。我去的時候那個地方水壩都已經(jīng)建好了,“八德園”正在砍樹。他的大畫室房子,玻璃窗都打破了,都零亂了。絕大部分重要的東西也都已經(jīng)搬走了,大都空了,留下的都是些零碎的。我有撿到一部手抄的敦煌研究手稿。

  王叔重:和張大千一起去敦煌的謝稚柳出版過一本《敦煌藝術(shù)序錄》。

  傅申:應(yīng)該是有關(guān)張大千的這部手抄的,是那個在臺灣出版的張大千名下的一部分,我也沒有機(jī)會去核對。因為帶我去的是張大千的學(xué)生孫家勤,他是在圣保羅大學(xué)教書,他一直留在那里。另外一個人住在八德園附近,他的女婿還在處理“八德園”的事情。他帶我們進(jìn)去,看到很多工人在砍樹,進(jìn)到大畫室,東西丟得蠻零碎的,還撿了一些大風(fēng)堂定制的天青釉瓷軸頭,我都交給孫家勤了。還有一些紙,有些蠻大的紙,不多,也都交給他了。那一套書,敦煌什么史事記,不曉得什么稿子,我也交給孫家勤。后來孫家勤在臺北的時候,好像送給他另外一個學(xué)生,這人是我?guī)煷蟮耐瑢W(xué)。后來我這個同學(xué)決定送給臺北故宮博物院。那個不是張大千抄的手稿,不是他的筆跡,不知道是誰的稿子,后來抄了幾份,一份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了,這是一件事情。最重要的是我撿到一批零散的印章。

  王叔重:有沒有發(fā)表過?

  傅申:沒有發(fā)表,我遲早要發(fā)表的。因為我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這一批印章,覺得這是我研究張大千最大的發(fā)現(xiàn)。這一批是什么印章呢?不是張大千的自用印,而是張大千收集古畫里面的印章做的鋅版的復(fù)制品。那個鋅版是一片薄薄的浮雕,釘在一個木頭上。這個木頭上每一個印章下面是什么文字,在木頭的頂上張大千親筆寫了釋文,什么某某人的鑒賞,或者項元汴收藏之類的。

1943年,張大千與藏傳佛教寺院僧人等攝于敦煌莫高窟  羅倫建藏1943年,張大千與藏傳佛教寺院僧人等攝于敦煌莫高窟  羅倫建藏
1943年秋,張大千在廣元千佛崖與友人合影  羅倫建藏1943年秋,張大千在廣元千佛崖與友人合影  羅倫建藏

  王叔重:比如有哪一些常用的?

  傅申: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因為散亂了。我用盒子把它整理歸類,整理了幾個盒子,后來就留在弗利爾美術(shù)館,我再沒有機(jī)會具體整理。

  王叔重:大概有多少方?

  傅申:差不多四百方,都是古畫上的收藏印。

  王叔重:這是您第一次說出來嗎?

  傅申:以前少數(shù)人聽聞過,有的人聽到以后到弗利爾美術(shù)館看,也不知道怎么樣。我每次碰到張大千家屬,就說這一批印章最好還是讓你們家屬領(lǐng)回去,銷毀掉或者怎么樣,領(lǐng)回去隨便你們處理。跟保羅講了四五次了,但是他說很麻煩。

  王叔重:他也不知道怎么辦?

  傅申:不是,這個手續(xù)很麻煩,保羅不是一家的主人,還有徐雯波她們。他問徐雯波,政府要他們家屬聯(lián)合起來領(lǐng)回去。結(jié)果徐雯波不管,這套是假印,搬家的時候他們也沒有搬走,就散在一地。我收了裝在一個盒子里,后來回來,在弗利爾美術(shù)館整理,現(xiàn)在留在弗利爾美術(shù)館。

  王叔重:您有沒有打一套印譜?

  傅申:沒有,打了幾個,沒有時間。后來聽說我以前的秘書安明遠(yuǎn)他們曾經(jīng)打過一套,是張子寧還在弗利爾美術(shù)館的時候。后來張子寧也走了,我根本就沒有機(jī)會跟他談這個事情。這一套里面收藏印實在太多了。

  張大千還是攝影家,得過攝影獎。1931年,張善孖和張大千兄弟二游黃山時,便帶了一臺三腳架座式相機(jī),和一架折疊式手照機(jī),相機(jī)很笨重,像個箱子一樣的,得叫人搬上去,是玻璃底片。那次去黃山帶回來三百多幀底片。他們有一段時間在嘉興,有一個叫鄒靜生的專門為他沖洗,驚訝地說張張取景、構(gòu)圖都很漂亮,稱贊張大千為攝影家。后來精選出十二幀精品印成散頁攝影集《黃山畫景》。張大千一幀以黃山所攝云海風(fēng)景《蓬萊仙景》獲得比利時萬國博覽會攝影金質(zhì)獎。其后,張大千游覽華山后,還曾選印《華山畫景》?赡苓@段時間,張大千對攝影頗為熱衷。他還曾從攝影中參透些畫理,并畫成畫作。

  王叔重:其實張大千對黃山的開發(fā)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傅申:當(dāng)然是很重要的一個人物了。很多路都是壞的,他們上去修。后來成立黃山畫社,所以他對開發(fā)黃山是有功勞的。

張大千  臨摹敦煌壁畫  四川張大千研究中心供圖張大千  臨摹敦煌壁畫  四川張大千研究中心供圖

  王叔重:剛做的鋅版印章蓋上去后怎樣才能像古人當(dāng)時蓋上去的顏色?

  傅申:他們一定會有方法的。這是后來聽說的,有人拿古畫來看,張大千一般有專門的攝影師,替他拍畫的照片,拍印章的照片,印章都是拍原大的,所以用鋅版做的印章是跟照相版不一樣的。我們現(xiàn)在出版的印譜,也是照相版做的。照相版做的是印刷品,但是用鋅版拿下來,釘在一塊木頭上,蘸著印泥去打,跟印譜印出來的一樣,印譜印出來的就是從原畫上面照出來的。上面是一塊木頭,下面就有張大千寫的注釋。

  王叔重:您后來研究張大千,發(fā)現(xiàn)他仿了很多古畫。

  傅申:我并沒有用這些印章去辨別,但是這一批印章讓我知道了他繪畫創(chuàng)作的范圍,他的企圖很大。

  王叔重:張大千出于什么目的?

  傅申:出于仿造。

  王叔重:仿造成功了的話,是覺得自己很厲害呢,還是其他原因?

  傅申:各種因素都有。

  王叔重:每個人理解是不一樣的,所以有些人看到這些之后,會認(rèn)為張大千人品有問題。

  傅申:是,你講他人品有問題就是人品有問題,這個仿造本來就是一個瑕疵,但是我也講過,他所有的仿造是為了追求他的畫藝。他在繪畫藝術(shù)上一直往上追求,他學(xué)陳老蓮,后來學(xué)王蒙,學(xué)董巨,還不夠,還要到敦煌學(xué)唐畫,這是他的畫藝,所以在每一個階段他都要順便做一些仿古的畫。聽說他把仿古的畫掛在家里,有專門的裱工把它做舊,做舊以后再畫上來。有段時期日本人買了很多仿的石濤,都是他賣的。我書上也講過,因為那個時候,他的家庭經(jīng)濟(jì)條件已經(jīng)不好,他哥哥經(jīng)營輪船公司,走長江的,結(jié)果有一條船撞沉了,家里破產(chǎn),就靠他養(yǎng)家了。

  他就做一些仿古字畫,一方面是鍛煉自己,一方面也為賺錢。同時他也很喜歡古畫收藏,他自己講這個叫以畫易畫,以自己的畫來換古畫。要不然全靠他自己賣畫,那個錢是不夠的。因為他做人很四海,交友廣泛,對人也很好,的確是很好,也幫助朋友。那些達(dá)官貴人、銀行家都變成他的朋友,他一開畫展馬上都會被貼紅條。

  王叔重:對,報紙上看到過。

  傅申:后來因為通貨膨脹,賣到一億兩億一張畫,就是不值錢,有時候要拿麻袋裝錢去。他每次賣畫都有很高價錢的,也有比較平價的,也有比較低的。高價的和低價的之間相差很大。他養(yǎng)家,養(yǎng)那么多人,兄弟還要接濟(jì),很不容易。

張大千  國畫供養(yǎng)天女中堂  1948年  私人藏張大千  國畫供養(yǎng)天女中堂  1948年  私人藏

  王叔重:我想問一下高居翰知道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有這套張大千的四百多方印嗎?

  傅申:他不知道。

  王叔重:高居翰不知道?

  傅申:因為那時我在研究張大千,在1990年,他已經(jīng)在西部了,可能有傳聞過去。這個事情我不能肯定他知道不知道。

  王叔重:直接知道這件事情的有哪些人?

  傅申:直接知道的有保羅、我、我的秘書安明遠(yuǎn)。后來有的人聽說了有這樣的事情,這個要問安明遠(yuǎn)了,究竟多少人曾經(jīng)要求看過這套印。

  王叔重:這件事我也聽到些,我想高居翰也肯定能聽得到的。

  傅申:這可能,高居翰本來就知道張大千做各種仿古畫,所以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這套印,他相信《溪岸圖》是張大千做的仿古畫,不一定跟這套印有關(guān),他本來就知道張大千搞這些事情。

  我寫過一篇《上昆侖尋河源》談?wù)搹埓笄Ш投吹年P(guān)系,高居翰竟然從我這篇論文中引用了十九處注釋,論證《溪岸圖》是張大千偽造的。好像我替他背書一樣,其實我是不贊同這張畫是張大千畫的結(jié)論的。這張畫明明就是張古畫,至于是不是董源則另說。

  王叔重:除了《溪岸圖》,像這次高居翰給上海博物館寫的這篇文章,提到李成《寒林騎驢圖》也是張大千仿的!

  傅申:因為張大千收藏過,張大千題了那么多,其實,張大千很少在他自己做的仿古畫上題古畫的名,幾乎沒有,但也有例外,所以一有例外就麻煩了。他平常不會笨到自己的仿古畫還要題,讓人家馬上就聯(lián)想到是他的。

  這張李成《寒林騎驢圖》絕對是一張古畫,就像《溪岸圖》也是一張古畫,是不是李成畫的,那是另外一回事。今天我們再看李成的這張畫的下角,好像隱隱約約有字,左下角石頭上面,不完全是角落上。

  高居翰這樣的認(rèn)知,表示他對張大千了解得還不夠,不僅對張大千了解得不夠,而且對張大千筆墨的能力、筆性了解也不夠。只知道張大千很會仿造,一看到有張大千題字他就聯(lián)系起來了。

  另外在弗利爾美術(shù)館還有八大山人畫的一套冊頁,是非常好的真跡,不曉得是買的還是怎么來的,附了一件還沒有裱的張大千的臨本。那一冊我在弗利爾美術(shù)館的時候就要裱畫師裱起來,兩本擺在一起,看看真假,那個八大山人就是張大千做的。

  王叔重:您覺得差別主要在哪個方面?

  傅申:張大千自己也講過,做八大比較難,因為他的筆性比較巧,比較薄,八大的比較渾厚,說濁也不一定濁,八大有特別細(xì)微的地方,他自己也說過做八大比石濤難。還有八大山人的題款也非常重要,他說萬一畫了一張畫很好,很像八大的畫,題款壞了就糟了,所以他是先題八大山人的款,題好了再畫。

張大千  國畫潑彩朱荷并跋橫幅  1980年  臺北羲之堂供圖張大千  國畫潑彩朱荷并跋橫幅  1980年  臺北羲之堂供圖

  王叔重:您印象中那四百方印章里面有沒有八大山人的?

  傅申:有,應(yīng)該有。

  王叔重:您看到過嗎?

  傅申:我整理的時候就有。

  王叔重:沒有細(xì)看?

  傅申:我已經(jīng)歸類了,因為本來都是亂的。

  王叔重:宋元明清的一路下來。

  傅申:一路下來都有,項元汴這一類的。

  王叔重:這是血戰(zhàn)古人!

  傅申:是血戰(zhàn)古人,我給他整理好,項元汴的印,通通放在一起。

  王叔重:項元汴印大概有多少?

  傅申:二三十方左右。

  王叔重:乾隆的收藏印呢?

  傅申:那種倒不一定有,不多。做這些要有根據(jù)的,要去查史據(jù)的。項元汴又沒有目錄。

  王叔重:像石濤、八大不會著錄到《石渠寶笈》里面去的。

  傅申:對啊,我記得《石渠寶笈》的印好像沒有。

  王叔重:以項元汴為主,還有什么?

  傅申:項元汴,還有歷代的收藏印。

  王叔重:那柯九思呢?

  傅申:柯九思一共也就沒幾方印。我記不清楚了,因為我做印蛻很麻煩。孫家勤知道后,他讓我蓋印給他,我蓋了一部分給他,現(xiàn)在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王叔重:您自己家里面現(xiàn)在有嗎?

  傅申:我自己沒有,也找不到了,蓋印的時候我好像蓋了兩份,一份給孫家勤,蓋了幾十方以后就沒有再繼續(xù)了。我等于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一樣,自己很興奮的,但是我研究張大千以后,這套印沒有用。不是按照這些印的,因為這個印看起來像真的一樣,主要還是看筆墨。對張大千熟悉以后,知道這張畫就是張大千畫的,不是因為看到那些印對起來的。那個印可能是真的,因為它跟真印也是一樣。

  王叔重:張大千去美國沒帶走這些印?

  傅申:他后來不做仿古畫了,后來眼睛也不好,潑mo潑彩了,細(xì)工夫不能做了。

張大千  國畫雪霽圖并跋中堂  1940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張大千  國畫雪霽圖并跋中堂  1940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

  王叔重:您第一次和張大千見面是在1962年?

  傅申:好像是那一年。

  王叔重:那次有沒有交談?

  傅申:沒有什么交談,只是留了張照片。這一年,張大千到臺灣,臺灣藝術(shù)界歡宴張大千,我正好在主持臺灣電視公司每周書法教育節(jié)目,記者拉我在一起,就隨便拍了一張照片。

  我個人與張大千在1962年到1971年間,總共見過四次面,只有一次作單獨的交談。

  王叔重:您接下來和張大千有深度接觸?

  傅申:那是1970年或1971年。因為我得到方聞先生給我獎學(xué)金,但是規(guī)定我學(xué)成一定要回中國臺灣服務(wù)一年,所以我在1970年夏天到1971年的夏天回來臺北故宮博物院一年,就不在書畫處了,我做研究員,給我單獨一個小辦公室。

  張大千時常來來回回經(jīng)過臺灣,他的根據(jù)地是在香港,或者是印度,或者是巴西,到日本去看看老朋友之類的。那一次他經(jīng)過臺灣,來臺北故宮博物院看藏品,臺北故宮博物院重要的人,包括葉公超先生,院長、副院長、書畫處處長都坐在一排會議的長桌子邊,稍微超出來一個區(qū),這個桌子邊上就是庫房推東西給他看。他旁邊沒有別人,對面有人,都是陪客,坐在那里也不起來看畫,就張大千自己拿來再卷畫。我不曉得怎么闖進(jìn)去的,看到張大千在看畫,我就走到張大千旁邊,跟他一起看,我很少講話。看到有一個手卷,題五代趙幹的,他最有名的是《江行初雪》,但是臺北故宮博物院還有趙幹的假畫。他說這張連“照”了干都不是,就是沒有本子可依的一張仿趙幹,跟趙幹《江行初雪》沒關(guān)系的,跟趙幹的風(fēng)格也沒關(guān)系的,是后人造了一張畫說這是趙幹的。我在旁邊就笑。那一張趙幹,那個水紋畫法、皴法、苔點,跟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的一張關(guān)仝山水很像。我因為在1968年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那張關(guān)仝是張大千仿的,而那個水紋讓我想起來了。我就說這張畫跟波士頓美術(shù)館的關(guān)仝有關(guān)系,我不能講得太直接。我一直在他后面看畫,一直也不講話。他講了那些話以后,我笑了一下,他也沒有回頭看。等到我提出那張關(guān)仝,他回頭看我一下。然后他說那張畫很舊。我說那是做舊的。他不吭氣,接著再看。再后來講了什么話我就忘記了。等到看完了一批他要看的東西,要走了。因為他看畫在這個桌子邊,陪客都是坐在這一排的,他起來一個一個握手,這樣過去,就要告別了?斓介T口的時候,他回頭往我這個方向看了我一眼,他就穿過房間到我面前跟我握手,然后他才離開。就是這一次交談,別的沒有機(jī)會交談。

1964年,傅申在臺北拜會張大千1964年,傅申在臺北拜會張大千

  王叔重:其實這兩張都和張大千有關(guān)?

  傅申:對。我說那張畫水啊什么的畫法跟這個有關(guān)。因為《湖山清夏》他臨過好幾次,就是臨的時候,根據(jù)那個風(fēng)格做了那張關(guān)仝,題的是關(guān)仝,而且有仿的趙孟頫的題字,很像趙孟頫的。他學(xué)趙孟頫也學(xué)得不錯的,我好像當(dāng)時對張大千也說這個趙孟頫題字是仿的。

  張大千仿造的還有很多,還有兩張是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畫的敦煌,我說那兩張也是他畫的。因為看筆墨看多了,我就知道這個是張大千的筆墨,不是敦煌發(fā)現(xiàn)的絹畫。敦煌發(fā)現(xiàn)的絹畫我在大英博物館也看過不少,在巴黎也看過一些,感覺不一樣。而且張大千自己仿敦煌壁畫時,要還原顏色沒有變時的樣子,顏色就會比較鮮艷。但是那兩張古畫顏色比較暗舊,該什么顏色都已經(jīng)變色了,所以那個是調(diào)出來的顏色。是在模仿變色,而不是古畫變色。從筆墨我可以看出來,上面還有幾個字,他是專門寫得很笨拙的另外一種字體,我有資料可以比對。因為后來在他的“八德園”散亂的畫室里面,偶然也找到幾張紙條,別人替他寫的古畫的名字,也有題類似假關(guān)仝的那種很笨拙的字,筆法很像。我后來也聽說,他在日本的時候看到一個日本女人寫的字很古拙,很特別,他就讓那個女人寫了一些字。我不曉得是不是要他太太寫字,要寫得特別古拙、笨拙的樣子。

張大千  行書致小兒張心印札  海外私人藏張大千  行書致小兒張心印札  海外私人藏

  王叔重:就像沒練過書法的那樣。

  傅申:對,讓人家看不出來是張大千寫的字,我看多了就知道,這是張大千怎么弄出來的。因為有些畫不能借來展覽,為了做研究,我就在《張大千回顧展》書后面附錄說張大千除了大英博物館的這張畫以外,波士頓美術(shù)館、弗利爾美術(shù)館等等都有。其他的仿古畫,包括梁瘋子《睡猿圖》也在里面。

  王叔重:您總共列了多少?

  傅申:不是很多,這個梁瘋子有拿到美國展覽的!端硤D》題款的那幾個字寫得也是很古拙,就是張大千仿的,仿《張黑女墓志》之類的寫法。那張畫是他借鑒日本藏的牧溪的畫,用他自己的筆法畫成的,畫的像梁瘋子,然后吳湖帆收藏后蓋了吳大澂的印。

  王叔重:更加欲蓋彌彰了。

  傅申:是。當(dāng)時開幕式很盛大的,在美國辦張大千的回顧展,我的中文說明就是張大千回顧展,沒有說“血戰(zhàn)古人”。英文名字的意思是向過去、向歷史挑戰(zhàn)。

  王叔重:其實,張大千一生就是在“血戰(zhàn)古人”。

  傅申:對。那個開幕式很盛大,《廬山圖》也借來了。

  王叔重:原作?

  傅申:是原作!稄]山圖》本來是日本的李海天在橫濱蓋了一個大旅館,他按照樓下的大墻面量的尺寸,要求張大千畫一張。張大千說你給我找一塊大的絹,所以李海天特別在日本定做那塊畫絹。制好了以后,還要處理好,可以畫畫了,才運來。等到畫了,張大千不曉得怎么題詞,還沒有畫完時,就題了一首詩,落了款,可是沒有落李海天的上款。因為李海天出了一部分錢,聽說是十萬塊臺幣,那時候十萬塊也不少了。那個絹都是李海天張羅的,但是并沒有落李海天的上款。

  王叔重:歸屬問題怎么辦?

  傅申:張大千的好友張群就說這張畫你們不要爭了,將來給臺北故宮博物院。那時候還沒有完全定,我聽說這個消息了。我正在籌備展覽,趕快向有關(guān)單位寫信,這張畫在進(jìn)臺北故宮博物院之前讓我在美國展覽一次。

  王叔重:從1983年一直到您策展的1991年,這段時間這幅畫是怎么辦的?

  傅申:不知道,就是家屬收藏,還沒有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后來我聽說要進(jìn)臺北故宮博物院了,讓我先出國展覽以后,你們再捐。現(xiàn)在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了,出不來了。

  王叔重:這幅畫最后一次對外展覽,是在您策劃的展覽上露面的?

  傅申:對,就是在華盛頓展覽。那張畫高六尺,長大概三十尺,所以特制了一面墻,一排人同時整理把那張畫掛起來,要不然沒辦法處理,因為很重,而且不能折了,用特別的方法釘在墻上。搭了架子,因為那個地方看的時候下面是空的,要隔一定空間才能看到,根本就摸不到原畫的。家屬徐雯波、保羅及幾個兄弟姊妹,能夠來的都來參加了開幕式。

張大千接受華視錄影采訪時解說《廬山圖》張大千接受華視錄影采訪時解說《廬山圖》
張大千繪長三十六尺大畫《廬山圖》,開筆時攝于摩耶精舍張大千繪長三十六尺大畫《廬山圖》,開筆時攝于摩耶精舍

  王叔重:當(dāng)時這個展覽總共展了多少張畫?

  傅申:差不多九十張吧。從早年的,一直到晚年的《廬山圖》。

  王叔重:那是轟動一時啊。

  傅申:恐怕是在國外最大的一個張大千展覽。我選的不一定都是大的精品。我用畫串聯(lián)起他一生,是能說明他藝術(shù)發(fā)展過程的。仿造的古畫就兩張,一張是梁瘋子的《睡猿圖》,一張是巨然的《茂林疊嶂》。另外就是他臨《江堤晚景》的畫,這張他不只臨過兩本,至少四五本,我研究過。他很用功,有一張臨得最像,是最好的,好像是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了。

  王叔重:為什么想辦這個大展呢?

  傅申:我比較早的一篇論文是研究南宋江參的,他是南宋時少有的學(xué)董巨畫風(fēng)的。后來第二篇論文研究巨然,寫了篇《存世巨然作品比較研究》。研究巨然的問題時就碰到了張大千的問題,大英博物館所藏的巨然就是張大千仿造的。還不只是巨然,后來還碰到劉道士。

  發(fā)表了那篇文章之后,到了美國,方聞先生要我繼續(xù)研究。張大千在海外要賣一批石濤的東西,一木箱子的冊頁、小手卷之類的,擺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美術(shù)館。要方聞先生賣給收藏家,但是沒有賣。我有鑰匙可以進(jìn)庫房,那一箱石濤就時常看看。后來其中有一套仿石濤的賣給了賽克勒。賽克勒有一批收藏,有石濤等其他的藏品。賽克勒是猶太醫(yī)生,他很想出名,他說要辦一個巡回展,要我寫這本書,就是我出的那本《沙可樂(賽克勒)藏畫研究》,在當(dāng)時算是很大的書了。出版以后我在普林斯頓美術(shù)館親自布置,把真假的石濤擺在一起展覽,特別隆重,很成功。

  那一套仿的石濤,張大千題跋提及是他的師叔,李瑞清的弟弟李均盦,我后來才知道,他仿古的功夫很多是向李均盦學(xué)來的。李均盦抽鴉片,需要錢的時候,就會去做仿古畫賣錢。張大千跟這個師叔學(xué)了這套技術(shù)。

  展覽出來的時候,有的觀者看著還覺得仿的那一本比較好。我在那本書里面有對比圖,證明那一套是比較差的,仔細(xì)看還是差的。那個展覽直接翻譯過來的書名叫《鑒定研究》,我里面的簽條是《賽克勒藏畫展》。

《張大千畫展》  1965年  臺北吳文隆藏《張大千畫展》  1965年  臺北吳文隆藏
《張大千近作展覽》  1966年  臺北吳文隆藏《張大千近作展覽》  1966年  臺北吳文隆藏
《張大千近作展覽》  1967年  臺北吳文隆藏《張大千近作展覽》  1967年  臺北吳文隆藏
《張大千克密爾畫展目錄》  1967年  臺北吳文隆藏《張大千克密爾畫展目錄》  1967年  臺北吳文隆藏
《張大千畫展》  1974年  臺北吳文隆藏《張大千畫展》  1974年  臺北吳文隆藏

  王叔重:這是您最早的一本書?

  傅申:嗯,我最早的一本書。這本書使我能夠到耶魯大學(xué)教書。人家已經(jīng)看到我有這方面的能力。研究石濤我就發(fā)現(xiàn)有張大千,后來研究八大有張大千,研究石溪也有張大千,張大千實在是跟我的研究離不開了,所以后來我決定要全面研究張大千。

  王叔重:這是在什么時候?

  傅申:從1987年起終于對張大千進(jìn)行全面的研究。由于他的畫齡長達(dá)六十余年,他作畫既勤又快,又擅于營造良好的繪畫環(huán)境,因此他的作品數(shù)量真是空前的龐大,畫類畫風(fēng)之廣,畫幅之大,而且大千的游歷遷徙也特別廣,作品頗為分散,研究張大千,成為我畢生以來所從事過的最耗時費神的一項研究工程。

  王叔重:此前不方便驚動他。

  傅申:不方便,他在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當(dāng)然不方便去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枏埓笄ё鲞^什么仿古畫,怎么樣子做,這些話沒有辦法問。他就是答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這個沒有辦法,只有靠研究。所以我就盡量收集張大千的作品,到上海訪問他過去的學(xué)生、家屬,上海糜耕云是其中一個。還有謝稚柳,我就咨詢他。張善孖也曾經(jīng)做過仿古畫。畫的是羊,上面是陳老蓮的字,我問謝先生,這個字是您題的?他一笑而過。這樣子,所以我說我要研究,我要靠一個人的力量。張大千不像古代仿古,一生專門做一個人、兩個人,他是與時俱進(jìn),往上推,我要用一個人的力量把他做過的仿古畫統(tǒng)統(tǒng)都呈現(xiàn)給大家,說明給大家。我是有相當(dāng)?shù)幕竟,有這個能力。但是現(xiàn)在這個計劃也擱置了。張大千的資料我還有一大堆,沒有整個做完。

  王叔重:就是說到今天為止,您心里面還想著做張大千的哪些方面的研究?

  傅申:我是想把他做過的其他的仿古畫,不只是石濤、八大的統(tǒng)統(tǒng)揪出來。

  王叔重:比如說還有?

  傅申:比如陳老蓮,還有其他的,有些是無名的,有些是國內(nèi)的跟張大千一個時代的人。他說有些小名家的字也是他做的,他有時候不做大名家的,小名家的東西查無對證,沒有辦法找資料來比對。想要全面地做,但是張大千實在是太厲害了。看單是他自己的作品,每一次拍賣都有新的作品出來,過去沒有看過。他的仿古畫更要慢慢找,很費時間的。

張大千  行書致六侄張比德、八侄張心儉札  羅倫建藏張大千  行書致六侄張比德、八侄張心儉札  羅倫建藏
張大千  行書致侄子張比德札  羅倫建藏張大千  行書致侄子張比德札  羅倫建藏

  王叔重:您收藏張大千的資料量很大?

  傅申:出版書有一些,為了研究他,當(dāng)然盡量收一些資料。我收集了很多作品、照片,不一定是畫冊,反正盡量找。臺北“歷史博物館”辦張大千的展覽最多,他們收藏了一批張大千的東西,怎么回事呢?是郭有守的原因。

  王叔重:這個人在張大千轉(zhuǎn)戰(zhàn)歐洲市場的十多年中作用很大。

  傅申:郭有守是張大千遠(yuǎn)親,四川人,曾經(jīng)做過四川教育廳廳長。張大千自敦煌回來以后,畫了一張《水月觀音》,很多人搶著要買。后來郭有守出面,被四川的一個寺廟買了。我還特別到那個寺廟里去看,這張畫在鏡框里珍藏著。

  王叔重:想請您談一下郭有守。

  傅申:郭有守對張大千蠻重要的。20世紀(jì)50年代,郭有守因為在巴黎生活很久了,覺得中國畫沒有前途,應(yīng)該跟西方接軌,這對大千畫風(fēng)的轉(zhuǎn)變起到一定作用。此時張大千開始到巴黎去,就住在郭有守家里。

  王叔重:游瑞士名山等歐洲各國。

  傅申:都是他陪同的。1956年是張大千藝術(shù)生涯中極為重要的一年。他被邀請赴巴黎辦個展,同年在法國南部的尼斯造訪畢加索。也就是這一年,在郭有守的相偕下,開始了一段長達(dá)十年且極為重要的西方藝術(shù)之旅,此后張大千屢次赴歐洲,游覽法國、比利時、德國、瑞士等地風(fēng)景并舉辦畫展,都是郭有守代為籌劃并全程接待的。這一階段類似《幽谷圖》這樣的潑彩杰作才被創(chuàng)作出來,并得到了部分西方人士的認(rèn)可。直至后來“郭有守事件”爆發(fā),張大千才終止了和歐洲的聯(lián)絡(luò),轉(zhuǎn)戰(zhàn)美國藝壇。

  郭有守在歐洲替張大千辦展覽,而且把一些張大千的畫捐給一個小的美術(shù)館。我有去看了。

  王叔重:捐的都是什么樣的?

  傅申:捐的還不錯的畫,是20世紀(jì)50年代的精品。其中有一張是溥心畬題張大千畫的趙幹的一匹馬。后來我才知道,他們交情很好,張大千對溥老也非常好。有時候,張大千寄了一張紙條讓溥老寫這幾個字,溥心畬根本沒有看到那張畫,他也題。

張大千  行書致侄子張比德札  羅倫建藏張大千  行書致侄子張比德札  羅倫建藏

  王叔重:“摩耶精舍”現(xiàn)在還歸保羅嗎?

  傅申:歸保羅。徐雯波還住在“環(huán)蓽庵”那里,后來徐雯波在那里逝世了。徐雯波自己有小孩,小孩就繼承那里的遺產(chǎn)。聽保羅講,那個大畫室,因為家里其他的人不畫畫,張保羅還畫得不錯的,寫字也寫得不錯,還有很多筆墨紙硯,保羅可以去那兒的,可是徐雯波一死,她的女兒繼承了“環(huán)蓽庵”,門鎖起來了?墒撬麄冇植蛔≡谀抢铮畠阂惨奕,他們已經(jīng)是成人了。草長得很高,梅花也死了,只有那些大石頭還在那里。這些大石頭是張大千花了很大力氣,用起重機(jī)什么的搬來的,只有那些石頭還在院子里。他只能從門縫里,籬笆外面看看。所以后來他說,還好“摩耶精舍”捐了。

  王叔重:徐雯波有幾個女兒?

  傅申:不知道是幾個女兒,搞不清楚。

  王叔重:您揭了張大千這么多“底”,您認(rèn)為張大千是做了巨大貢獻(xiàn)呢,還是什么?怎么說這個事情呢?

  傅申:我還是從正面來講張大千的,我講張大千“血戰(zhàn)古人”,里面的副產(chǎn)品是他的一些仿作,但這只是他的副產(chǎn)品,他不是以這個為業(yè)。他的雄心壯志,后來畫潑mo潑彩在英國展覽,在美國西海岸展覽,在紐約展覽,要去看畢加索,這些表現(xiàn)了他的雄心壯志,要走向世界。其他任何一個中國畫家都沒有他這樣的胸襟。

張大千  國畫海棠為葉恭綽作扇面  1938年  香港鐘志森藏張大千  國畫海棠為葉恭綽作扇面  1938年  香港鐘志森藏
張大千  國畫赤壁游為黃君璧作扇面  1978年  香港鐘志森藏張大千  國畫赤壁游為黃君璧作扇面  1978年  香港鐘志森藏

  王叔重:您給張大千做一個總結(jié)吧。

  傅申:在所有的當(dāng)代和近代中國畫家當(dāng)中,并不一定每一位史學(xué)家都公認(rèn)張大千為最重要的畫家,但無人能否認(rèn)他是一位對傳統(tǒng)鉆研得極深、極廣的畫家。在我看來,張大千是畫家中的畫家,也是畫家中的史學(xué)家,他畫中有畫,畫中有史。我們在張大千一個人的身上,看到了他先用三十多年的歲月,達(dá)到了摹古派集大成的目標(biāo),再用二十多年的光陰,由傳統(tǒng)中轉(zhuǎn)換、蛻變、突破,從而開創(chuàng)了最具現(xiàn)代感的折中型中國繪畫風(fēng)格,成為中國畫史上至為稀有的跨世代、“借古開今”兩個方面都登峰造極的畫家。我在《血戰(zhàn)古人的張大千》一文中曾說:“張大千在繪畫上,范圍之廣、幅度之寬、功力之深、天賦之高、精進(jìn)之勤、超越之速、自期之遠(yuǎn)、自負(fù)之高、成就之大,不論你喜不喜歡他,不得不承認(rèn),他不但是近代大家之一,也是整個繪畫史上的大家之一!

  正因如此,不懂得中國繪畫史,是不足以真正了解張大千的。為此,我向有志鉆研中國繪畫史的朋友鄭重推薦,從張大千入手。因為,當(dāng)你真正了解了張大千一生畫作的時候,你也已經(jīng)復(fù)習(xí)了大半部中國繪畫史了。

  徐悲鴻講張大千是“五百年來第一人”,這個原話我查不到,可能是徐悲鴻生前口頭上講過,徐悲鴻給張大千畫冊的序文上寫過一篇文章,也很稱贊張大千,但里面沒有這一句話。張大千的確是很能干的一個畫家,很努力的一個畫家,才氣也很高,所以徐悲鴻對他也很佩服,這是沒有話講的。說“五百年來第一人”,我就不知道怎么講;仡櫄v史,有張大千這樣子的才氣,又這么努力,又這么多能的畫家也的確很少,所以我還是對他非常非常佩服。因為在當(dāng)時的畫壇,他的交友圈,許多畫家在一起的時候,大家不管年老的、年輕的,都對他很佩服,佩服他的才氣和能力。據(jù)說有一次合作,大家在一起畫,高劍父等人比他大的都在,他一下就畫出高劍父的風(fēng)格,然后模仿高劍父的簽名——劍父。哇,旁邊的高劍父臉色都變了。然后他不慌不忙,在上面又加了幾個字。你看于非闇比他年長,張大千到了北方,于非闇變成他的好朋友,還是張大千勸他學(xué)瘦金體。

  王叔重:于非闇的畫如何?

  傅申:他的畫沒有大千這么靈動。但是他們兩個都算很好的了。于非闇任職北京《晨報》文藝副刊的記者,每天要寫一個方塊大小的文章。有一次就寫“南張北溥”,這件事情產(chǎn)生的影響是蠻大的,這就是于非闇提出來的。因為北方人對上海的畫家其實不了解的,所以那個時候中國是兩個文化中心,一個北京,一個上海,上海更有錢,北方是很多世家官僚和高官。不管是梅蘭芳等唱戲的,還是跑江湖的人,在這兩個地方中必須都得成名。張大千在上海成名還不夠,要跑碼頭,北京也得成名。張大千就交上了于非闇、溥心畬這些好朋友。在北方,溥心畬、于非闇?zhǔn)谴蠹易罹粗氐模钣胁艢獾,畫得最好的。他在報紙上把“南張北溥”炒起來,張大千從此就有了一個全國的知名度,不是僅在上海的一個地方的畫家。他交友上是有某種能力和魅力的,三教九流都有朋友。他對人的確是很大方,很海派,幫助人家,所以有各種條件讓自己成名。

  臺灣以前有個記者叫黃天才,跟張大千認(rèn)識了以后,張大千覺得他的名字很奇怪。就說你自己名字叫天才,什么叫天才。克蛯懸粡埣埶徒o黃天才,七分人事三分天,就告訴他,你光是有天才沒有用,七分人事三分天,人努力更重要。我說張大千這樣的人,他不是七分人事三分天,他是十分的人事十分的天,兩個都滿分,才能造就這樣一個畫家出來。

  張大千  行書致郎靜山札  (選自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張大千文獻(xiàn)圖錄》)

  王叔重:時代造就了那一批獨具特色的大師們。

  傅申:張大千是多能的天才,一下子學(xué)唐伯虎,一下子學(xué)王蒙,畫得太漂亮了。他以前就喜歡畫美女,年輕的時候就被稱為“張美女”。畫水仙也很好,都畫得漂漂亮亮的。后來他也學(xué)習(xí)比較厚重的畫風(fēng)。黃君璧畫石溪的很好,而張大千就略顯得不夠厚重。張大千后來出國,他跟徐悲鴻出國是不一樣的,他受西方的影響,畫出潑mo潑彩。其實不是從外國來的,用的都是傳統(tǒng)的顏色,還是多少受西洋抽象派的影響。有郭有守說中國畫沒有前途,張大千就不服氣,郭有守帶他在巴黎看那些新派畫家作品,有一種裸女,在裸女身上涂各種顏色,在畫布上打滾,然后把它完成。張大千看了這種東西說,會干。就是說他在巴黎受到一些時代潮流的沖擊,后來眼睛又不好了,開始把顏色一起潑,就變成潑彩,這真是前無古人。這個也花了很多成本,石青石綠是很貴的東西。張大千在敦煌需要大量的礦物顏料,去青海采購石青、石綠,一大包一大包論斤買的,帶過去臨摹敦煌壁畫。后來的敦煌院長段文杰正是因為在重慶看張大千臨敦煌壁畫的展覽,就受他感染,要去敦煌。張大千一大包一大包顏料送給他們。本來是想讓張大千成立敦煌研究院的,他不愿意,后來段文杰他們接了。

  王叔重:在敦煌一待就是兩年多的時間,其膽魄和胸襟確實是厲害的。

  傅申:張大千這樣的人是很難得的,很不容易有的,這么大的氣魄。畫那些大荷花,在廟里面建場地,畫一丈二,展覽都不好展覽,很多都要拖到地上轉(zhuǎn)彎才能畫。他畫墨荷為什么畫得那么大,那個墨荷中間一個桿子不能斷的。他有一個絕技,就是他從荷花下面先畫一筆,然后墨干了,另一頭再接過去,接得天衣無縫,就是兩頭對接起來。另外一種就是長的,他蘸墨一直拉,一路小跑步,把筆拖過去。還有一種屏風(fēng),那個屏風(fēng)在裱之前可以拖到地上,畫上面的時候把紙拖過來再畫。有一種已經(jīng)做好的日本屏風(fēng),本身就是裝好的,中間有木頭木條貼在上面,木條是格子,沒有格子的地方就是空的,兩邊是紙張,又不能踩上去,所以他要畫的時候,在屏風(fēng)上面做一個特別的架子,趴在架子上畫。

  王叔重:一生為書畫。

  傅申:是啊,一生為書畫。北京的葉淺予從印度回來,特別花三個月陪張大千,親眼看他畫那些大畫。后來葉淺予畫了一套漫畫,有一張是好大的桌子,張大千很小的在一邊,很生動形象。(本文由王叔重訪談錄音整理,已經(jīng)作者本人審閱)

張大千  國畫出則為孔明圖并溥心畬跋中堂  1930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張大千  國畫出則為孔明圖并溥心畬跋中堂  1930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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