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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班宗華:宋畫改變了我的人生

來源:澎湃新聞

  文:顧村言

  原標題:美國學者班宗華:宋畫改變了我的人生,但偽宋畫仍被廣泛收藏

  八十多歲的班宗華(Richard Barnhart)先生是美國有代表性的中國畫史研究學者,先后執(zhí)教于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并為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等知名藝術機構作顧問指導。

  讓人感動的是,這樣一位美國學者始終對“宋代畫家那不可比擬的成就抱有最高的興趣”。前不久由文匯出版社出版的《三柳書屋譚往》刊載了一篇與班宗華先生的對話,班宗華說:“從20多歲第一次看到范寬《溪山行旅圖》等宋代山水畫起,就整個改變了我的人生——從那時起,我最喜歡的就是宋代繪畫!

  班宗華且著重提及清末民初的宋畫偽造之盛,“從1890到1920年大約三十年里,是西方收藏中國藝術的黃金期,并與阿部房次郎等日本收藏家形成競爭。所有人都在找同一樣東西:宋代繪畫,但是大部分所謂的‘宋代繪畫’其實都是由明、清兩代的宮廷畫師和職業(yè)畫師偽造的。這些贗品在今日看起來有些貽笑大方,但它們被世界各大博物館廣泛收藏的事實,證明了它們在當時的成功!

  《三柳書屋譚往》中的所記,除班宗華對話之外,更有作者對啟功、汪曾祺、黃裳、賀友直、章汝奭、青山杉雨等文化老人或直接或間接的印象,或是見出性情與觀點的書畫評論。

 班宗華(Richard Barnhart)速寫   顧村言 圖班宗華(Richard Barnhart)速寫   顧村言 圖

  作為美國杰出的中國藝術史學者,年已八旬的耶魯大學藝術史系榮休教授班宗華(Richard Barnhart)先生是曾多次到中國古代繪畫的學術會議。無論是聆聽講座抑或自己的發(fā)言,大多情況下,頭發(fā)純白的班宗華先生都保持著一種與中國文化相通的儒雅與淡泊,在接受對話時,卻處處可以感受到他對宋代文化藝術的熱愛。談起半個多世紀從事宋畫研究的緣起,他像個孩子般地笑著,說:“從1960年代初美國舊金山的‘中國珍寶大展’上,第一次看到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還有其他宋代山水畫,就整個改變了我的人生——從那個時候起,我最喜歡的就是宋代的山水畫。而在25歲以前,我學的還是油畫!

  班宗華先后執(zhí)教于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并且為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做顧問指導。他還曾擔任如亞洲藝術文獻編委會等多個亞洲文化組織的成員及主席。班宗華曾獲得美國全國人文學科基金會、耶魯大學國際地區(qū)研究董事會、克雷斯基金會等研究資助。其著作《大明的畫家》(1994)曾獲得由美國學院藝術協(xié)會向博物館學者頒發(fā)的阿爾弗雷德·巴爾獎。以下為對話部分。
顧村言:您的博士論文是研究北宋李公麟,就人物畫而言,李公麟是顧愷之很好的繼承者,我想我們先從這里談起?為什么當時你的博士論文要選李公麟?

  班宗華:剛開始是因為方聞教授要我研究李公麟的《孝經(jīng)圖》(傳),這幅畫與他們家族的收藏有關。后來也不是他一定要求我對此繼續(xù)研究,以后其實是我自己決定深入研究李公麟。當然,還有很多別的原因。李公麟的繪畫在中國傳統(tǒng)上非常重要,承前啟后,代代都有傳人。我看到你臨摹的喬仲!逗蟪啾谫x圖》也是李公麟白畫山水風格的。

  李公麟的朋友圈也是很有意思的話題。

 《孝經(jīng)圖》局部《孝經(jīng)圖》局部

  是的,當時北宋的文人圈,李公麟和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交往都很密切,蘇軾稱“其神與萬物交,智與百工通”。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講,對李公麟的研究為你打開了宋畫研究的門?

  班宗華:其實我研究宋畫的門在研究李公麟以前就打開了,比如李成、郭熙等。因為第一次看到宋畫是1962年,美國舊金山的“中國珍寶大展”上,第一次看到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還有其他宋代山水畫,就改變了我整個的人生,從那個時候起,我最喜歡的就是宋代的山水畫。而李公麟《孝經(jīng)圖》給我打開了中國人物畫與文人畫的門。我接受的順序先是宋代山水,然后才是人物畫。

《溪山行旅圖》《溪山行旅圖》

  是不是你天性中有與中國文化相契的因素?之前加州大學圣芭芭拉分校教授石慢介紹說先生要隱居于海島作畫?

  班宗華:我的確很喜歡中國文化,我性格與生活中或許是有一點隱士氣。

  南朝宗炳對中國山水畫提出“臥游”的觀點,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一直有著一種隱者之風,研究宋畫幾十年,這對你性格心態(tài)有沒有影響?

  班宗華:當然有,這應當有影響的。我以前是油畫家——在25歲之前,接觸宋畫后,40年都沒畫畫,退休以后我馬上拿起畫筆。

  就像石慢講你要做一個隱士畫家?

  班宗華:我的email名字就是李公麟的拼音。其實宋代以后的元明清繪畫,我也都有研究。剛開始李成郭熙,后來是李公麟,元代、吳門四家,我都喜歡的。
簡淡天真,與文人畫氣息相契。宋畫研究對你最大的意義是什么?怎么影響你的生活?

  班宗華:一定有很大影響,宋畫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如果沒有宋畫,我的生活是無法想象的。一看見宋代的畫,接觸宋代的文化、歷史,我別的都不想管,連繪畫都忘了。

  宋畫與現(xiàn)在的畫,與明代、清代完全不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宋畫讓你的心情很安靜。

  班宗華:是的,宋畫的世界和現(xiàn)在的世界一點都不一樣。

  我們談談美國人對宋畫的認識吧。美國學界在清末以后對宋畫有沒有一個認識的改變過程?

  班宗華:清末西方?jīng)]有什么宋畫收藏。那個時候還是起步,其實宋畫是慢慢進入美國。

  美國人真正認識到宋畫是不是與1949年以后王季遷等人移居美國有關?

  班宗華:當然,有很多人,他們對美國人對宋畫的理解影響很大。

  這方面你能介紹一下?比如王季遷等收藏家對你的影響?
班宗華:當然影響很大,我們可以看到的畫多半是他們手里收藏的,還有很多人……也包括一些外國的宋畫收藏者,有的從張大千手中買過不少——比如郭熙的作品。他們有的很喜歡學生看他收藏的畫。有學生要看,他就攤放在桌子上說:“你看你看!”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不可能了。

  關于宋畫研究,你之前也談到與高居翰先生的爭議,高居翰先生辭世后,你怎么看待這樣的爭議?
班宗華:有的時候是爭議,他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常常有不同意見,但我還是敬重他,他看到很多中國畫,你想談什么題目,他有自己的方法,你不一定要同意。我老是想與他辯論,他也喜歡辯論——我們是“友誼辯論”。關于中國繪畫及其學問的爭論,在我們50年的通信中都有體現(xiàn)。

  對別的方面的影響呢?
班宗華:不會影響關系,但當然會影響我的思想與方法,包括方聞等對我都有很大影響,當然還有很多老師。辯論可以讓人進步,你不一定同意,直到去世的時候,高先生還認為《溪岸圖》是假的。他后來給我的信件反映了他作為中國藝術史家的學問,那只是他對我的幫助的一方面。和他一起欣賞中國繪畫是另一種獨特的經(jīng)歷。我們都喜歡欣賞各種類型的中國繪畫。

《溪岸圖》局部《溪岸圖》局部

  《溪岸圖》在上海展出時,我去現(xiàn)場看過多次,古代氣息撲面而來,我想怎么也不可能是張大千所造的贗品。

  班宗華:但高居翰一直堅持他的觀點,直到辭世前依然認為是張大千偽作。

  這好像也是沒辦法的。另外,在美國研究宋畫的學者后繼有人嗎?
班宗華:還是有很多人在繼續(xù)的,比如哥倫比亞大學就有研究李公麟的學者Robert Harrist,還有紐約大學等都有不少研究宋畫很好的學者。我可以肯定地講,在全世界,熱愛宋畫的人會一直不斷,因為一接觸到宋畫就知道這是一個完全不同于當下的世界——會讓很多觀者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我想進去!”

班宗華班宗華

  就像浙大的宋畫研討會,主辦方當初也沒想到有這么多人過來聽這樣的研討會。在美國,如果是中國古代繪畫的學術會議,會這么受到追捧嗎?

  班宗華:也有可能的,有一次美國一所學校的中國古代繪畫活動,也來了有近千人參加。

  這倒讓人想不到。班老師您退休以后對中國繪畫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哪些方面?
班宗華:還是宋代的繪畫,但包括宋代的傳統(tǒng)——比如元代、明代受到宋代影響的畫家,除了宋畫以外,我還在研究西方人所購所收藏的所謂宋代繪畫。有的畫不一定是真的宋畫,但很有意思,我也喜歡倪瓚、董其昌等風格的。

  我看你之前說你準備研究中國繪畫東西方交流的案例?
班宗華:藝術上東西方交流很有意思,漢代唐代宋代都很有意思。還沒詳細展開。

  對當下中國繪畫有關注嗎?
班宗華:當然有些興趣,但我沒有時間研究,我還是喜歡中國古代藝術。

  中國1950年代以后藝術教育受蘇聯(lián)教育影響很大,現(xiàn)在看有不少問題需要反思與調整。
班宗華:現(xiàn)在很多油畫家是受蘇聯(lián)影響,我很奇怪的是,在中國,很多油畫家都很有錢,但在美國不是這樣的。

  特別有錢的可能與資本炒作有關,但價格高未必等于好畫。
班宗華:其實說老實話,西方的當代藝術我個人也不太喜歡。

  可以想象。你在浙大的宋畫研討會上的發(fā)言講到清末美國人對宋畫的發(fā)現(xiàn),當時偽造宋畫之風很盛,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
班宗華:從1890到1920年大約三十年里,日本、歐洲和美國的公共博物館及私人藏家展開了針對中國繪畫收藏的激烈的國際競爭。很多人都希望能夠得到恩斯特·費諾羅薩(1853-1908)、勞倫斯·比尼昂(1869-1943)及福開森(1866-1945)所提到的那類繪畫。其中被認為代表東方黃金時代(唐宋時期)的理想化藝術作品最受歡迎,而宋代山水畫則成為重中之重。

  我在論文中說到,這段時間是西方收藏中國藝術的黃金期。在這期間,波士頓、華盛頓、倫敦、柏林和紐約的大型收藏開始成形,并與阿部房次郎(1868-1937)和內(nèi)藤湖南(1866-1934)等日本收藏家形成競爭。所有人都在找同一樣東西:宋代繪畫。正如查爾斯·朗·弗利爾對一位中國代理人信中所說:“我只購買宋朝及更早時期的繪畫。”弗利爾確實得到了一些斷為宋代的作品,但是大部分所謂的“宋代繪畫”其實都是由明、清兩代的宮廷畫師和職業(yè)畫師偽造的。這一時期涌現(xiàn)了許多將明清時期繪畫改造成宋畫以滿足國際市場需求的精彩實例。這些贗品在今日看起來有些貽笑大方,但它們被世界各大博物館廣泛收藏的事實,證明了它們在當時的成功。擁有諸多富甲一方、學識淵博的收藏家和古董商(如龐元濟)的上海似乎是當時此種產(chǎn)業(yè)的中心。

民國時期的譚敬(右)曾以團體形式偽造出一批古畫民國時期的譚敬(右)曾以團體形式偽造出一批古畫

  當時對宋畫造假的水平確實讓人驚異,而且這是非常分工嚴密的合作,有的據(jù)說就針對當時當時有錢的收藏家——比如一些日本收藏家與中國年輕的張蔥玉。

  班宗華:盡管對于宋畫的需求和購買的資金最初來自于海外的買家,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買家和他們的西方同行一樣受到了仿造的宋畫的誘惑。我們在當今每個擁有中國繪畫藏品的博物館都能找到很好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并且,我們至今仍在試圖改變這段時期的活動為中國藝術史所帶來的災難性影響。

  這種現(xiàn)象目前已經(jīng)得到深入研究,而且其基本情況已眾所周知。我將從另一角度展開對這一時期宋畫國際市場的探索,主要對一位不為人所熟悉的收藏家和書法家張蔭椿所鑒別的幾幅“宋”畫進行分析。此人曾活躍在滬杭地區(qū),并為許多上海知名古董商工作過。目前,他作為宋畫鑒識家的活動還沒有受到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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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閱讀
《三柳書屋譚往》自序

《三柳書屋譚往》(文匯出版社)《三柳書屋譚往》(文匯出版社)

  因為喜愛倪云林的《容膝齋圖》等畫作,二十多歲剛工作那陣兒曾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容膝齋——那其實只是宿舍床頭的一片小小天地,僅容一桌一椅一小書柜而已。

  后來有了真正的書房,似乎依然以“容膝齋”呼之,直到十年前遷入云間水邊的這所房子,書房在二樓,推窗可見河畔幾株柳樹,想起五柳先生的“審容膝之易安”,遂以“三柳書屋”名之了。

  《三柳書屋譚往》中的所記,大多是往事,與文脈相關,與書畫相關,也與有意無意地“泡老”相關——很喜歡與那些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就像自己在回憶章汝奭先生所記的那樣:“小狗在腳下繞來繞去,陽光在他的書桌上慢慢游移,映著秀逸的書法,那樣的時光如定格一般。每次去,章先生都是興致高的,以至于不知不覺就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當然想一直聽下去,他當然也想一直說下去,然而忽然記起得吃藥了,我們這才想起,得告辭了。這樣的對話被我稱作‘得幾許清氣’,事實上也是如此,每次與章先生的晤談,都極有受益,或者說是一面鏡子,中國本來的文化人應該是怎樣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怎樣的,這就是一個活的標本——可以省身,可以警己,甚至感覺更近乎道了。想來還是幸運的,中國文化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曲折與災難,在滬西這一樸素之宅,仍可問道問學問書,直接體會中國文化與文脈的鮮活與流轉。”

  然而,很多先生終于還是走了,章汝奭先生是去年走的,而汪曾祺一九九七就走了,黃裳也走了多年了——猶記得與黃裳先生家人、陳子善、陸灝諸君赴青浦參加黃裳先生入土儀式時,容潔拋紅豆,悲慟移人,憶第一次與老人見面時,老人言及專程再到虞山謁柳河東的情懷所寄及交往點滴。自己后來謅有歪句記錄心情:“不見裳翁又一春,小樓夜雨燕來巡。錦帆東去吳淞水,翠墨猶遺青浦塵。榆下銀魚文字趣,妝臺燈影性情真。泣拋紅豆悲不盡,再謁河東骨自峋。 ”那些往事,其實是文脈流轉的一個鮮活見證。

  感謝文匯出版社鮑廣麗女史與《開卷》董寧文兄,不是他們的催促,按我懶散的性格,這些文字也不知何時才會結集了。

  想念那些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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